r /  她沉默。

他叹口气,笑着说,“后来我从没有约会过别的任何人。”

口气却不是无奈,她答与不答他都无遗憾。

他略一抬头,示意她往窗外看去。

趁她望向窗外时,他在账单上签字,视线在她身上停留片刻,取衣服起身离开。

她回过神时,忙追上来两步,叫他名字:“言桑先生!”

他脚步远大过她,亦不曾作停留的意思,故而她追上去时有些吃力。

终于在特卡琴科楼下扯住他袖子。

她喘两口气,“今晚我来送你……与谢先生一同。”

他笑了,“谢先生来找我时,也说过同样的话。我不想说第二遍来回绝。”

“为什么?”

“我怕你同我说再见时,会忍不住问你那会是什么时候的事。”

她一怔,而后微微仰头。

这是否形同于“君问归期”?

言桑见她似乎在忍住眼泪,慌忙着说:“你好像欠我一封信,打算几时还我?”

仿佛追债。

楚望仰头倒不是想哭,而是下了很大决心。她深吸一口气,却没头没脑的报出一个名字:“沁菲娅·撒赫斯。”

“是个犹太人?”他略一犹豫。

“假如你遇见一个名叫沁菲娅·撒赫斯的人,”她特意强调了这个名字,“到那时,我便将信寄给你。”

无线电公司的福特车迅速驶离。不时,会审公廨里所有消息将会经由无线电,广播至上海乃至全世界。

已经有人大声呼喊道:“十·二五协议!日本海军陆战队即月撤离上海!日本厂商全体迁厂回国!即日起联通沪南、租界与闸北交通,《八年条约》生效后废除六项一百七十余条不平等条约!撤销领事裁判权!五国军队于民国二十六年撤离上海!归还租界!”

上海市及工部局派出的大量巡警艰难的维护着秩序。

一条外国人修筑的宽广马路之隔,这一边的世界宁静得宛如另一个世界。

言桑望向面前少女,睫毛轻轻翁动。心中诸多疑问却没有发问,只将她看着,仿佛能从她坚定神情里看到答案。

他躬身扶着她的肩,给她一个无比绅士的拥抱。贴近时,轻声说,“新婚快乐。”

而后,后退两步,对她缓缓说道:“你看上海,像不像个马戏团?”

她一愣。

不及她回答,他已披上手中外套,转身大步离开。

她一点也不担心言桑,也不认为会再不相见,因此“新婚快乐”不是作为道别语,她也无需对他说“再见”。

所以他问:“上海像不像个马戏团?”仿佛提醒她这里是上海,楼下是会审公廨,门外怪相丛生。

上海很美很富有是不是?这一时期兴许也有不明所以的欧洲人与美国人会问:“上海比起温哥华、金山与柏林半点不逊色,汽车、电影、无线电,应有尽有。”

可是百万华工在旧金山与温哥华修筑铁路,死伤无人过问;白人来到中国领土横行肆掠,不论在哪里,白人打死中国人,中国人死路一条;而中国人打死白人,仍旧死路一条。

这数日她一直在思考着真真为何不肯一早与切尔斯恋爱。无非是沈小姐那一件事使她明白:在我们自己的土地上,我们却做着二等公民。

而切尔斯与旁人无异,带着他的士兵与舰队从南洋开往黄浦江那一刻,便注定他们是入侵者,他们高人一等。

英国人在八国联军进入北京城中时,烧毁与抢夺得最多;他们在满世界开疆拓土,而中国在沦丧自己的主权。

这段恋爱从一开始注定不平等。

即使他愿意卑微的追求一位东方的女孩子,她与她的家人仍旧是白人口中的“支那猪”,是亡国奴。

她想,真真十八载人生里从前无数次在外滩看见外国警察殴打人力车夫,她却无权上前替车夫还击,她只能愤愤不平;而今她也无法向切尔斯诉不平——甚至她也不知切尔斯是否曾经剁掉过闹事工人的拇指,又是否朝哪一位苦力胸口开过枪。这些她都无法过问,求告无门。假使真的做了这一切,切尔斯又会认为自己有罪吗?他不过也是千千万来到英国殖民地后被同化的军人其中之一,他们早已见怪不怪。

兴许他立在那里,立刻化身“侵略者”三个大字。

八十年前他们闯入我们的家,占据我家院子,在那里进行一番改造,派人镇守这方安定。接着说,这里比你们住的要好多了,如果你愿意享受这里的文明,欢迎来住。

可是文明不是我们的,军人不是我们的,甚至你告诉他们,这里是我家,他们也会愕然反问:“谁告诉你的?”

这一类屈辱,没有任何一个生而自尊且骄傲成长的人能自然而然接受这等不公平;切尔斯更不能懂得。

除非有天真将他们赶出这里,然后面对面坐下,平起平坐。你来我处,以礼相待;我去你处,再无尊卑贵贱之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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