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池嘉政一三二七年八月初七的夜里,赤羽最后看了一眼鬼差那煞白的脸,魂魄便如青烟袅袅散进一个漆黑无低的地洞,眼前一片昏黄,就像沉默在水里一样,耳边突然响起了一个人欢快的喊叫声:“生下来了!”
他睁开眼睛,看到自己浑身沾着粘液,躺在一弹棉被中。
此时他的头硬生生的痛,零散的记忆碎片在他的脑袋里万花筒般斑驳,他用力的回忆,拼合碎片,头痛欲裂,他撕裂开婴儿稚嫩的喉咙哭叫,拼合好的画面又再次碎裂,回忆就像水滴一滴滴落下最后连成串填满赤羽完全空白的头颅。
赤羽想起了自己缀着肥肉的肚皮陷在炙热的泥土里,头搭在一堆乱草之中,各种飞虫飞进他的鼻孔,他用他肥大的耳朵将它们赶走,心里想的只是什么时候吃食,就算是只有些晒干的粮食或是野菜也心满意足,努力不去想起自己曾经是一个多么傲娇的仙鸟,努力的做一只平常的猪,等待着有一天主人突然拽起他的前腿将他绑在竹竿上,然后一个冰冷的杀猪刀结束一条猪命,重新开始一个新的轮回。
他曾试着告诉其它猪伙伴这样一个残酷的现实,但是蠢猪们貌似只懂得如何将玉米咬的更碎,如何将粪便堆成一个圆,他心中何等寂寞。
阵阵猪圈的恶臭味飘过脑海,他开始竭力唤起一些美好的回忆,玉羲的脸仿若飘过千年尘烟,眉宇间浮着一丝抹不去的哀婉,出现在他的眼前,他想起自己曾在北冥山中停落,红色羽毛在绿水青山间光艳亮丽,他展翅而翔幻化为仙鸟,看到在河边小憩的玉羲温柔绰约的面容,流盼抚媚的眼睛,看到他与玉羲在北冥山下第一次相遇,阳光明媚,绿水青山。思绪如流水,正在这时婴儿周身的昏暗忽然转变为刺眼的白,这个白如同天上的云朵般纯净圣洁,一个身影渐渐接近,帝神!赤羽将元神从婴儿的身体里逼出,向那个渐渐接近的身影跪拜。
“帝神……”
“赤羽……”
“赤羽,你可否愿意回归仙身,跟我回藏山。”
“我……”他只是轻轻的摇头,这简单的动作如一把利剑扎进帝神的心,悲恸难忍。
“赤羽,你为猪为人也不愿意再为仙吗?”每一个字如同被风吹拂着从他的嘴里钻出来一般,断断续续,一停一顿,气息中夹着恨铁不成钢的怨恨。
“不愿。”他语气坚定如毒誓一般。
“是谁在深山中救出苦熬千年的野鸟度它成仙,众然你可以辜负我对你的恩德,难道仍不愿为了大好人间放弃对玉羲的执念?”
“不愿!”
“天下终究是强者的大好天下,弱者要么如草芥般苟活,要么踏入为源力而厮杀的血泊,难道你甘心放弃为仙之尊,去做一介贱民!或是下九流的修士!”
“是的。”只是简单两个字,赤羽的喉咙刀割一般疼痛,他心里何尝不是万念俱灰,他已不愿忍受那苍山白云间的淡漠,更不愿意遵循那些冰冷无情的天规戒律,他只是初尝凡间之爱,便已沉沦在人间那些如花如梦的缠绵悱恻中,帝神若不度赤羽为仙,赤羽只是深山野鸟,便也可不问世事,而帝神却偏偏度了他,让他幻化为仙鸟,与帝神一起享受人间庙庵香火,可是这些又如何填满赤羽渴望爱的灵魂,北冥山一遇,玉羲如宿命般融化了赤羽千年冰冻的心绪,如可以相伴,如可以厮守,玉羲又怎会百转千回遁入魔道,以魔之心对抗帝神,她一手擎天,天可破碎,脚踏山河,山河倾覆,却只换得目睹了赤羽仙鸟身受雷霆之刑而洗去仙身,遁入地狱饱受轮回,玉羲在最后的绝望中流尽鲜血换得人间安稳,如今的赤羽既已轮回九世,万念俱灰,畜生又如何,贱民又如何!修士又如何!。
“好……好……好自为之。”帝神双唇颤抖,连那最后一丝对赤羽的期望和宠爱也瞬间毁灭,与赤羽的记忆如碎石崩裂,他巍峨肃穆的脸庞霎时面若冰霜,粗眉阔眼中刮过凌厉寒风,帝神乃一介神尊,偏偏宠爱那山中红色翎羽的野鸟,若不是那鸟儿陪伴了他千年的孤独,在每一个清晨用清脆的叫声唤醒他的思绪,层峦叠嶂间用美丽的身姿代替他眼中飘忽的烟瘴,若不是那般跟随与忠诚,帝神又怎会把满眼的神之宠爱给予他,将他托在手里,日夜相伴,共享山河大地和凡间平俗的敬仰和膜拜。此时的帝神右手用力一扬,袍袖飘然,仿若那记忆会如那风儿跟随着袍袖的扬起而消散,他的身影一步一步走远,白色的光团也伴随着他的走远而渐渐缩小,直至消失,留下产房里那飘忽在黑夜中的烛光荡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