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湛差点就像跟着走,走了几步大致想起自己仍在值班,只好灰溜溜地站回大厅门口,也给自己正正帽子,又偷偷觑了眼电梯里的武晓菁。

武晓菁自然不会注意到来自这小保安的格外关心,她一边带着李冬行和程言上楼,一边向他们道歉,只说王警官是对白跑一趟表达不满,言语之间妥帖至极,似是唯恐李冬行也不高兴,就此甩手而去。

程言刚没吭声,等上了十三层,瞅着武晓菁去跟部门经理打招呼的空当,皱着眉问李冬行:“那俩谁啊?”

这会没旁人,他的脸倏地就拉长了,就跟给雷劈开的雨云一样,藏在不动声色背后的鄙夷与恼火悉数现了形状。

李冬行立刻嗅出了师兄不爽的信号,连忙交代:“那个警察叫王沙沙,保安叫薛湛,他们都是我初中同学。唔……以前关系不大好。”

就刚刚那情况,关系好才叫有鬼。

程言大致明白过来,脸更阴了些:“他们欺负你?”

李冬行想了想,说:“没吧。”几秒后又略带困惑地说:“可能,他们觉得是我欺负人?”

“……你还会欺负人?”程言一脸难以置信,紧跟着蹙了蹙眉,压低了声音问,“难道是……那家伙?”

李冬行明白他的意思,摇头说:“我那时候藏得挺好,没让他在学校出来过。”

可能太好了些。

远在李冬行学了点精神病学的知识,给自己诊断为疑似分离性身份识别障碍之前,他就知道自己有些地方异于常人。

很小的时候,他就会莫名其妙失去一些记忆,比如上一刻他还蹲在舅舅家楼下院子里写作业,下一刻他就跑到了那颗大槐树上,掌心捏着几颗热烘烘的鸟蛋,其中一半还是碎的,黄白褐相间糊了他一手。只要他一失忆,身边就常常会发生一些不太好的事,被捏碎的鸟蛋还算好的,如果碎的是家里的碗,他就会被舅妈用鸡毛掸子狂抽一顿。

李冬行倒是不怕疼,舅妈的力气也不大,打不了他一刻钟就会嫌胳膊酸消停了。可是舅妈叫他“没良心的败家仔”,他就有点不服气了。从小受到的教育都让他要做个诚实的人,于是他试图辩解,说干坏事的人不是他。舅妈起初不信,说他还学会撒谎顶嘴了,骂得更凶,又拿着鸡毛掸子比往日多抽了十分钟。

之后有一回,她亲眼见着了李冬行是怎么“失忆”的。那天李冬行清醒过来的时候,平常舅妈拿来揍他的那个鸡毛掸子断成了光秃秃的几截,往日里锃亮的鸡毛灰扑扑散了一地,连舅舅舅妈的床上都是,乍一看挺像个凶杀现场。

舅妈看李冬行的眼神,就好像他不是刚刚谋杀了一根鸡毛掸子,而是她最心爱的公鸡,甚至更夸张,就仿佛他杀了个人一样。她怔怔地在李冬行面前站了十几分钟,既没有打他也没有骂他,而是冲出去把他那一直在埋头做木匠活的舅舅扯回了家。

在舅妈带着惊恐与仇恨的喋喋不休中,他的舅舅一直蹲在地上,烟抽了一根又一根,就是闷着一言不发,只有在舅妈尖叫着说要把李冬行送走的时候,缓慢而坚决地摇了摇头。

李冬行茫然地在地上坐着,觉得嘴里痒痒的。

他从牙缝里拽出了几根鸡毛,突然觉得一阵近乎恶心的恐惧涌了上来,让他哇地一声吐了。

他的生命里出现了一头可怕的怪物。那是一股股的淤泥,从他身体内部喷出来,让他毫无躲藏之机,只能被淹没其中。舅妈也害怕那个怪物,所以她用尽一切方式,想把那怪物从李冬行身体里赶出去,也赶出她的家。

等长大了一些,李冬行明白过来,那头怪物就是他自己。

在舅舅的坚持下,李冬行还是没有被送走,他和所有寻常的孩子一样,上了小学,中学,然后是大学。

但李冬行深知自己和旁人不一样。

那头寄居在他心底的怪物,它,或者说它们,从来不曾消停。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把它们牢牢锁在那片方寸之地里,尽量不要让它们现于人前。

正因为此,上学时候的李冬行,从来都是独来独往的。他不参加任何学校的课外活动,上学放学不和其他小朋友一起走,也几乎没有一个朋友。从小到大,他成绩始终不错,这更拉大了他与其他同学之间的距离。他们眼里的李冬行,是那种高傲到目中无人的好学生,从来不肯放下身段与他们玩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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