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监都喜欢斗鸡,这是通病,戚畹一眼看见竹条顶上那只血淋淋的大公鸡,就定了神走不动道了:“这个好啊,老九!”
郑铣很得意地笑起来:“三哥喜欢,给你带走,”说着,他习惯性把整个场子扫视一遍,看见谢一鹭,眉毛轻轻挑了一下,“西北种,百战百胜。”
“君子不夺人所爱,”戚畹围着那只公鸡转,头冠、钩喙、垂囊,都极周正,他短粗的手指似有若无撩了撩那墨绿色的尾羽:“可是咱家不是君子。”
郑铣立刻吩咐底下人:“蒙上,给戚公抱走。”
“戚公公”和“戚公”,差一个字,意思诚然不同,戚畹不免高兴,很欣赏地替郑铣捋了捋袖子:“老九,你向来不和我们玩在一起,今天这出……是什么用意?”
郑铣顺势伸出手来,那两只手上一边一只宝石戒指,左边是猫眼儿,右边是颠不剌,男人通常不戴镯,他偏戴一只小金钏,镶着满满当当的蜡子和金鸦,稍一动,闪闪发亮:“三哥,”他反手握住戚畹的手,“我的脾气你知道,要是斗,我抡开了斗,要是对谁好……”他殷殷牵着他,请他上座:“那是真好。”
刚坐定,一大排仆从便鱼贯着上来,人人手里捧一柄小折扇,要说这是见面礼,那当真算是寒酸,郑铣大马金刀坐着他的提督椅:“顶硬的货我猜廖吉祥指定送了,我不爱跟风,哥,你看看,可心不可心。”
仆从们齐刷刷把扇面撑开,“唰”地一响,一顺水的工笔春宫画,白花花的满眼肉。
“嚯!”戚畹一惊声叫出来,迫不及待从座位上走下去,从左至右一一地看,或一男几女,或一女几男,动态神情就不说了,连下头要紧的地方都描摹得纤毫毕现,“老九,这怎么……”
“是了,三哥,”郑铣匆匆抿一口茶,“头三幅是仇瑛,后头全是唐寅的手笔。”
“好货呀!”戚畹一拍大腿,两眼放光,“这要是拿上一把,到帘子胡同去亮个相,那可有面儿了!”
荒唐!谢一鹭打心眼里瞧不起这帮人,想想廖吉祥要给他置外宅的事,便觉得理解了,宦官自然脱不了宦官的习气,再清高也是一样。
底下人端了一碗鸡蛋羹给郑铣,看来是他的习惯,晚了要宵夜,吃一口,他抬起头,看见谢一鹭:“给谢探花也弄一碗,”低头又吃一口,他细心嘱咐,“多撒葱花。”
都是北方人,在南京吃不上葱蒜,那一把葱末从淮北运过来,价钱比一碗鸡蛋差不了多少,郑铣对谢一鹭的偏爱所有人都看出来了,可他越偏爱,谢一鹭越觉得难堪:“谢督公抬爱,下官不饿。”
郑铣很随便地与他玩笑:“你饿不饿,咱家说了算!”
俩人说上话,谢一鹭插空就想把肚子里的话说了,于是他从角落起身,慢慢往前蹭,戚畹的心思全在春宫扇上,谢一鹭刚靠近就听郑铣闲话家常地跟他说:“三哥,廖吉祥砍树的事,你没觉得不对劲?”
听到那个名字,谢一鹭的弦儿立刻绷起来。
“怎么,”戚畹捧着扇子瞧,对郑铣爱理不理的,“你什么意思?”
显然是挑拨离间的意思。谢一鹭很紧张,替廖吉祥紧张,戚畹明明是老祖宗的人,却来赴郑铣的宴,能说他心里没一点疙瘩?
偏巧不巧的,蛋羹这时候端上来了,戚畹随着端羹的一眼看见谢一鹭,啐了一口:“什么东西,谁让你靠这么近!”
“哎哎,哥,”郑铣一副护崽的样子,指了指谢一鹭,“我的人。”
听是他的人,戚畹罢了,显然没认出眼前这个卑微的六品小官就是他家老祖宗从北京踢过来的倒霉蛋:“对了,”他问郑铣,“你们这儿有个‘咏社’,听说闹得很凶?”
“有是有,”郑铣朝谢一鹭递眼色,意思是没事,让他吃羹,“谈不上闹。”
“领头的是谁?”
郑铣忽而笑了:“兵部尚书,上次廖吉祥的宴上你见过。”
“他呀……”戚畹回想起来,沉声问“还有谁?”
“他手底下那几个侍郎、郎中,”郑铣敏感地问,“怎么了?”
戚畹停了停,才说:“这个月……就这几天吧,他们可能要搞事。”
郑铣哈哈大笑,露出一口白牙,颇有些玉山将崩的漂亮:“一伙子文人,能搞什么事!”
“对老祖宗,对你我,写一批文章,上一批奏章。”
“那我们也写,还怕他?”郑铣一条腿支在脚凳上,很有点江湖习气,“别以为我们没人,他们搞什么狗屁文社,我们也搞一个,”说着,他指向谢一鹭,“就让他当魁首!”
谢一鹭吓得勺子都握不住了,战战兢兢听戚畹说:“就怕他们划线儿……”他有力的手指“咚咚”点着桌面,“闹腾大了,把社搞成党就不好了。”
“划,让他们划,”郑铣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我正要看看,什么人跟他,什么人跟我!”说到高处,他沉稳下来,“哎三哥,你这消息哪来的?”
戚畹知道他要问,会心一笑,比了个手势,郑铣惊讶:“东厂的消息?东厂的消息我不知道,你倒知道了?”
戚畹悠悠啜一口茶:“消息嘛,还是北京转得快些,”他别有深意地低语,“老弟,别管你是哪帮的,在南京窝着,就是外围!”
郑铣的脸色不好看了,戚畹笑吟吟起身,和几个伶俐的小子去斗鸡,谢一鹭赶忙上前,凑到郑铣身边叫了一声“督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