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篷船旁,停靠有另外一艘样式奇特的小船。它没有船舱。宽阔的甲板上,四根竹条共同撑起一根高竿,其尾部嵌在一垛石臼中,用以固定。两个壮实的成年男性脚踩石臼,双臂各搂抱着四根竹条,以平衡晃动的高竿。
在高竿上,有一名衣着白衣,腰缠红带的少年。他灵活地在高竿上攀爬,期间或挺或抱,或抓或立,摆出种种顽猴般的姿势,动作危险至极,不时惊起两岸看客的阵阵惊呼。那竿顺着少年的走势,极富韧性地上下晃动,少年借助回弹之力,时而在高竿上立起,随后又半蹲下来,给高竿以回摆的重量。
任肆杯凝视着那少年,眉头渐渐蹙起。那少年的身法……怎么看起来如此熟悉?但当他越想厘清,就越难以回忆起来。他站在原地,陷入重重思绪,长庚也只好陪在他身旁,观赏那渔家少年的杂耍。
那白衣少年用双腿盘住竹竿的腰身,手搭凉棚,作顽猴望月状。他身体的重量压下高竿,使它逐渐向任肆杯和长庚所站的河岸这侧摆来,犹如从天而降。长庚不由地后退了一步。他这一动,将任肆杯从沉思间惊醒。
他抬头望去,恰与那少年的视线对上了。那是一副石雕般毫无表情的面孔。一支烟火升腾而起,点点光芒洒落在郢河上。少年五官的y-in影在火光中变幻伸缩,瞳仁间倒映出y-in鸷的粼光。
与皇氏宗祠那一夜似曾相识的不安在这一瞬间喷涌而出。任肆杯本能地一把抱住长庚。长庚的鼻子狠狠地撞在任肆杯的胸膛上,他吃痛地叫了一声,但立刻收了声,因为他能感觉到任肆杯绷紧的身体。
任肆杯紧紧地盯着那越来越近的高竿少年,他右脚向后退却一步,想从观赏的人群间脱离。但他身后却有一人紧紧相贴,那人温热的呼吸喷在他脖颈后,任肆杯心道不妙。他来不及反应,却道腰眼一凉,似是匕首刺入的触感,霎时传来痛楚。任肆杯猛然转身,向身后偷袭他的那人拍出一掌。而借着这一掌的反力,他身子也失去了平衡。
他抱紧长庚,在岸上人群的惊呼中,背朝郢河坠去。
岸上的呼号,在水下听来只是沉闷的回响。
迷茫了一瞬后,任肆杯立刻恢复清明。水底光线昏暗,他只能看见长庚双眼紧闭,唇边吐出一串气泡,似乎呼吸困难。他解开长庚的狐裘大氅,吸满水的布料坠向黑暗的河底。
任肆杯抱紧长庚,给他渡了一口气。现在还不能浮出水面,敌人正在上面等着他们。
他双腿划蹬,向下游流去。长庚勾住任肆杯脖子的力道松了几分。任肆杯担心长庚无法在水底坚持太久,便加快凫水的速度。
潜游出一段距离后,他才带着长庚浮出水面。甫一出水,长庚被呛得连声咳嗽。任肆杯张望四周。河岸上已没了灯火。他们像是在一处巷道的背后。临河楼阁的支摘窗里烛火闪烁,传来觥筹交错的声响。
“任大哥、咳、这是、怎么了?”长庚断断续续道。
任肆杯能感到血液正从背后的伤口向外溢出。河水冰冷刺骨,他用颤抖的手指把长庚被水打s-hi的鬓发撩到耳后,低声道:“长庚不要慌,仔细听我的话。”
他深吸一口气,忍住痛楚,咬牙道:“刚才那高竿少年,与宗祠里的刀客是一伙的。他们已经找到了我们。如果我带上你,两个人都没法走掉。我把你送到清乐坊门口,你向西走过三条闾巷后,再往北走,就能看见辽府。你跟执事说你是任肆杯的弟弟,有急事要见辽公子。别的——”他嘶了一声,“别的,便交由辽公子去做。”
任肆杯的脸庞一片惨白,嘴唇也毫无血色。长庚怔怔地想,长庚,你太没用了,任大哥要死了,你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拖累他。
“任大哥,任大哥,”他颤抖地说,“让他们杀我好了。你逃吧,不要管我了。”
任肆杯打了长庚一耳光。长庚的脸颊偏到一侧,他愣住了。
任肆杯抓住长庚的衣领,粗鲁地把他送上岸边入水的石阶。长庚转过身要来拉他,任肆杯没有理他,而是自己撑着石阶爬了上去。他一离水,衣服便黏在他的身上。他向后摸去,伤口还在流血。他深吸一口气,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老任,今日不比以往,你身边还带着长庚。你不是向辽公子发过誓,说要保证他的安全吗?
他按住长庚的肩膀,借力站起身来。他的手从长庚肩头滑落,在少年的衣服上留下一斑浅浅的血迹。
他向不远处的旅舍马厩一瘸一拐地走过去。长庚追上他,但不敢去搀扶。
黑暗的水巷中,忽然传来一串脚步声。
那脚步声不急不缓,但每一下都与任肆杯的呼吸相契合。任肆杯立刻抱起长庚,足下一点,径直跃进马厩。落地时,他脚尖一软,差点要跪倒在地,但一股无中生出的力量让他稳住了自己。没有时间给马上鞍,他只好先把长庚抱到马上,自己再翻身上马,坐在长庚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