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县令赔笑道:“宜人说笑了,那帮小兔崽子还没那个胆!”
郑娴儿面露微笑,又慢吞吞地端起了茶碗。
要比耍心眼,她是耍不过在官场上混了几十年的老油条的。她唯一的优势,是“身份”。
一碗茶水都快要凉透了,郑娴儿还没有喝完。
最后果然是黎县令沉不住气:“咳咳……方才听犬子说,宜人是为缀锦阁的事来的?”
郑娴儿终于放下了茶碗,碗底碰到小碟子,发出“叮”地一声轻响。
黎县令指尖微动,面上很快又堆起了笑容:“宜人恕罪,下官事先实在不知道缀锦阁是楼家的产业……今日是鲁四官人递上来的状子,状告缀锦阁毒害人命。底下人办案心切,如有冒犯的地方,还请宜人担待。”
郑娴儿轻轻地叹了口气,随后又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我昨日才接手缀锦阁,诸事纷杂,尚未来得及呈报官府,不想今日就出了这么大的事。----程掌柜,这是你的疏漏,还不快向大人磕头赔罪?咱们若是早知会了大人,差爷们何必多跑这趟腿!”
程掌柜闻言,二话不说“咚”地一声跪在了地上,磕头如捣蒜。
黎县令忙叫人扶他起来,好言劝慰了几句。
郑娴儿从袖中把先前预备的银票拿了出来,连数目也没看就尽数推到了黎县令的面前:“今日在缀锦阁得罪了诸位差爷,我又不方便当面致歉,劳烦黎大人代我向他们赔个不是,顺便拿这钱请他们喝杯薄酒吧!”
黎县令不动声色,指尖在那叠银票上拨弄了几下,心里已经有数了:银票的数目都不大,从一二百两到五六百两不等,甚至还有几张五十两的,但胜在数量多,加起来总有三四千两的样子。
大手笔了。
抬头看到郑娴儿平静无波的脸色,黎县令不由得对她刮目相看。
听说这个寡妇出身市井,原以为是个眼皮子浅的,没想到……
黎县令立时换了一副面孔,笑得整张脸上的皱纹都跳了起来:“原本便是那帮小兔崽子冒犯在先,怎么敢让宜人破费呢?”
郑娴儿笑得淡然:“大人和衙门里的爷们为我们老百姓费心劳力,我们心里感激,却难有机会致谢。如今我既然来了,当然不能只空口说一个‘谢’字了事。前儿我们在家里闲聊起来,连老爷太太都赞黎大人勤政爱民,是难得的好官呢!”
“哈哈,梦锡兄谬赞了,为民解难,也是我们做父母官的本职,不敢居功!”黎县令笑呵呵的,态度好得堪称亲切。
郑娴儿又拐着弯赞了他几遍,终于绕回正题:“鲁四官人的事,我先前确实不曾听说。只是凭我妇道人家的小见识,有些看不懂个中关窍----我们缀锦阁是卖绸缎的,又不是卖吃食的,怎么就‘毒害人命’了呢?早就听闻大人断案如神,还要拜托大人查明真相,为我缀锦阁主持公道。”
说罢,她扶着桌角慢慢地站起身来,作势便要行下礼去。
黎县令忙抬手虚扶一下,口中连称“不可”。
郑娴儿从善如流,果然没有真的跪下去,只道了声谢便直起了身子。
重新落座之后,黎县令叫人添上茶来,笑道:“这案子其实蹊跷得很。鲁四官人自己写了状子来告的,说是他的夫人前些天在缀锦阁买了缎子,制成衣裳穿在身上一天便生了一身疹子,大夫查验之后说是缎子里面生了毒虫,若是救治不及时怕有性命之忧……”
郑娴儿静静地听着,并不插话。一会儿黎县令自己停顿了一下,她便抬了抬头,笑道:“好茶。”
黎县令眯眼一笑,又接着说道:“……这是原告的一面之词。在下官看来,此案疑点重重:其一,绸缎若有毒虫,则中毒者必定不止一人,但近期并未听闻有类似案例;其二,绸缎购入之后,运送、保存、裁剪、浆洗……任何时候都可以沾惹毒虫,鲁四官人并无证据证明毒虫是从缀锦阁带来;其三,鲁四官人的岳家自己也是开绸缎庄的,他夫人舍近求远到缀锦阁买缎子本身就十分可疑,此事恐怕更有可能是栽赃陷害,意图借此打垮缀锦阁……”
他一条一条分析得十分细致,郑娴儿听得连连点头:“黎大人果真明察秋毫,想必此案不日就能水落石出,我和程掌柜也可以放心了。回去以后我会叫伙计们细查,店中绸缎若有问题,我们自己会来县衙投案请罪,绝不让大人为难。”
黎县令大笑:“宜人果然明理。楼家是诗礼世家,仁善之名举世皆知,这一点下官还是信得过的!”
郑娴儿谦逊了几句,又指着程掌柜道:“我是妇道人家,不常出门。缀锦阁中的事都归程掌柜管,今后大人若有什么吩咐,只管打发人去叫程掌柜来就是了。”
黎县令笑眯眯地答应了,郑娴儿便起身告辞:“为了一点小事打搅大人,实在罪过。”
“不敢。请宜人代问楼先生好,请夫人安。”黎县令站了起来,再次拱手。
郑娴儿笑着应了,拂一拂衣袖优雅地走了出去。
门外,却是楼阙在等着她。
郑娴儿猛然看见廊下那道熟悉的身影,一时竟有些怔忡。